土地流转者单方“毁约”甚至“跑路”,地租难以兑现,退回的土地要么地界匿迹,要么机井、管道严重损坏,甚至错过农时出现耕地撂荒……
4月上旬,中国青年报记者在河北省邢台市柏乡、威县和邯郸市成安、邱县、磁县等地农村采访时发现,多地出现土地流转“毁约弃耕”现象——去年刚和农民签订了5年、10年“包地合同”,今年土地流转者就单方面解除合同,强行退回耕地。
中国青年报记者调查发现,目前陷入窘境的农民大都是这两年土地流转热中刚拿出土地的“尝鲜”者,而“毁约弃耕”者则几乎都是种田不久的下乡资本。由于“毁约弃耕”所涉面积上千亩,涉及农户众多,在当地无异于一次小型“地震”。
有专家对中国青年报记者指出:如今高发的“毁约弃耕”现象,正是近年资本下乡种地过程中暴露出的“有实力争地、没能力种田”所致。随着经济下行压力加大,时下农村出现的“毁约弃耕”只是个开始。
去年“包”今年“甩 ”,土地流转坐“过山车”
4月9日,邢台市柏乡县,四周地块的麦苗长了一尺来高,内步乡内三村村民郭二胖的耕地却荒草丛生,成了邻村羊倌牧羊的草场。原因是春节前后,智农蔬菜种植专业合作社单方面解除了去年签订的10年包地合同。
4月1日,邯郸市成安县,面对商城镇北郎堡村村民“毁约弃耕”的指责,如林蔬菜种植农民专业合作社负责人却表示:“可以(到法院)告我,告得越狠越好!”去年流转土地赔了钱的她声称:“我还不知道告谁呢!”
4月7日,同样在邯郸市成安县,说起流转土地,辛义乡后裴里村一位村民连连摇头:“去年村西流转土地种白菜赔了钱,包地者连农民地租都没给就拍拍屁股跑了。”村北流转土地建起的休闲农场,同样也没挣到钱,搭起的“蒙古大营”如今已易手他人……
与时下令人无奈的“毁约弃耕”景象相映衬的,是当地农民记忆犹新,近两年迅速席卷当地农村的土地流转热。
柏乡县内三村村民郭振岭回忆,去年智农蔬菜种植专业合作社为了招募分社长,在该县每个乡都成立了“有十来个人组成的工作组”,而工作组为了请他“出山”,不但许以高薪,更动用了各种关系“三顾茅庐”。
成安北郎堡村村民王成强记得:去年开春,“老板们”开着小汽车一批批来村里求包地。那时,村里的理发店也成了颇为热闹的包地信息中转站,理发师、甚至路边修自行车的也兼职当上了“中介”。
土地流转“典型”更被当地媒体争相报道:称因“智农”这家覆盖全县的新型农业专业合作社的出现,柏乡县农业结构、农民生产方式正在发生“前所未有”的改变;因合作社大量流转土地,农民“一份地能挣三份钱”——既能收得土地流转地租和红利,又能在合作社打工挣工资……
一时间,土地流转驶上了快车道。
如林蔬菜种植农民专业合作社的李姓“老板”是去年第一次下乡种地的试水者。据这位李姓“老板”介绍,不仅她自己去年刚在成安县流转的1000多亩土地“毁约弃耕”,和她同期到成安流转土地的其他“老板”们如今都在“甩地”——不是退还给农民就是转包他人。
下乡的资本是种地还是“玩”农业?
对于这一两年间迅速席卷当地农村的土地流转热,邯郸地区一位流转土地多年的王姓种粮大户并不看好。
在她看来,这股风潮的推动者无外乎两股力量:一是这一两年间纷纷下乡种地的城市工商资本,再有就是通过流转土地 “秀肌肉”来达到非法集资目的的别有用心者。
据她估算,其周围这一两年间“拿地”种田的,近一半的是这样的非农资本。
而对于近期大量城市工商资本下乡种地,石家庄经济学院一位从事土地流转研究的专家在调研中也有所关注。“现代农业的投资前景被广泛看好,刺激了工商业资本向现代农业领域‘潮涌’。”她介绍说,特别这几年,国家加大了对房地产、钢铁、煤炭等行业宏观调控力度,加上这些行业市场不景气,导致这部分资金投向农业寻找出路。“对于曾以钢铁、煤炭作为全省经济两大支撑产业的河北而言,更是如此。”
中国青年报记者看到,纷至沓来的下乡资本正在改变着河北南部一些农村:国外农庄美丽的景色和 “潇洒”耕作其间的“老外”——类似主题的巨大广告遮挡住耕地上的涉农企业工地;即使在相对偏僻的农村,以搭建起的蒙古包为标志的观光农业也随处可见……
一位农民对记者说:这哪里是在做农业,简直是在“玩”农业。对下乡资本种地,种粮大户们并无好感。
石家庄经济学院这位专家分析认为:“在下乡的城市工商资本中,不排除有企业是受土地价值诱惑进入农业,以‘圈地’或非农化为目的。一些企业土地圈而不用,更有甚者,部分工商业资本以套取国家补贴为目的进入农业。”
“当然这其中有很多是对从事农业心怀诚意的。”她同时指出:“从目前下乡种地的工商业资本来看,身份构成复杂,其中不乏房地产、建筑、钢铁、煤炭等行业企业。”这些企业进入农业,有的是看到了国家对农业的大力扶持,有的以为搞农业比其他产业可能更容易,有的是基于朴素的农业情结。“但大都对农业基本属性、农业投资的复杂性、长期性和风险性缺乏深入认识,属于盲目跟风。”
邯郸地区王姓种粮大户也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她身边去年初次种田的城市工商业资本就没少为此“交学费”:有房地产“老板”初次种地,就流转了1800亩土地种紫薯,结果赔了几百万;另一位首次涉农的房地产“老板”,以1200元每亩的价格流转土地六七百亩种水稻,结果每亩至少赔了500元……
土地流转,价高者得?
去年,邯郸某地一位从事钢铁行业的“老板”打算流转土地种红薯,为了甩开竞争者,“阔气”地将地租一下从1200元/亩/年提高到了1400元。
“下乡种地的‘老板们’无知者无畏,加上的确不差钱,地租也就一涨再涨。”已有多年土地流传经验的邯郸地区王姓种粮大户对中国青年报记者感叹:“我真不知道这么高的地租红薯怎样种才能不赔钱。”按她的经验,地租在700元/亩/年左右,种红薯的赔本风险才可控。
据石家庄经济学院从事土地流转研究的专家调研,2012年前后,河北省流转土地地租还在400元/亩/年上下,三年不到,如今平均水平已抬升至1000元/亩/年,高的更达到每亩1200元至1400元/亩/年一年。
面对一路飙升的地租门槛,即便最擅长经营土地的农民也感觉难有赢利空间。
当中国青年报记者问及以当地目前每亩1000元/年的地租种粮食能否挣钱,成安县后裴里村的农民给出的答案是:“种一年肯定白玩儿!”他们告诉记者,以国家目前的收购价格在自己的承包地种小麦、玉米各一季,刨去各种成本,“纯利”也就1000元。
流转1000亩土地赔了100万元的如林蔬菜种植农民专业合作社的李姓“老板”,也对当初的“任性”后悔不已。“去年专家都跟我说,地租1000元/亩/年不挣钱,我不听。”“结果1000亩地包下来,赔了个稀里哗啦。”
面对被不断“炒”高的地租,不时有农民和种粮大户对中国青年报记者“抱怨”:真正的农民流转土地根本争不过“财大气粗”、“无知无畏”的下乡资本。
柏乡内三村42岁的农民郭春敏连续6年经营28亩土地种植“麻山药”挣了钱。但今年他流转的土地却首次出现了规模缩水——9亩地被原土地承包人租给了出价更高者。
其实,郭春敏今年包地的地租从400元/亩/年一下子涨到了800元/亩/年,有的地块甚至涨到900元/亩/年。但相比之下,这个涨幅仍难让提供流转土地的农民满意。与郭春敏流转土地相隔不过几百米的同村耕地,智农蔬菜种植专业合作社去年开出的是价格是1680元/亩/年。
这个价格,对这个从小就种地的农民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在他看来,每亩八九百元的地租,已使土地经营风险大大增加。
“拿地”面积没上限
能在很短的时间实现流转上千亩土地,如林蔬菜种植农民专业合作社李姓“老板”的办法,一是给农民的地租足够高;二是不通过政府,而是通过村中有威望的人“管闲事”、“作中介”,直接从农民手里“拿”地。
而去年河北九道食品科技集团有限公司通过其参与并发起成立的智农蔬菜种植专业合作社在柏乡全县范围内实现快速流转7400多亩耕地,用的也是这个策略。
曾任智农蔬菜种植合作社内三村分社负责人的郭振岭告诉记者,合作社先是在全县各乡镇游说有能力有实力的人出任合作社各分社社长。
而担任分社社长有两个条件:出面流转100亩土地交给合作社经营,同时自己再缴纳15万元入社资金。分社社长作为今后流转土地的生产组织者,每月可领工资2000元,同时15万元的入社资金每年还可得到3万元利息。
而对于流转农民土地的地租,合作社更“阔气”地开了1680元/亩/年的高价,远超1200元/亩/年的当地平均价格。
就这样,去年年中,智农蔬菜种植合作社覆盖全县的60多个分社先后挂牌成立。
针对资本下乡种地的规模,今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陈锡文接受媒体采访时就曾专门“提醒”说:“一个企业租上千亩甚至上万亩地去种,这个需要慎重了。”
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时发现,对于下乡资本“拿地”,各地并没有设立规模上限。
就成安县北郎堡村50多户村民的250多亩土地遭“毁约弃耕”一事,中国青年报记者到其归属的商城镇镇政府了解情况。镇政府工作人员、也是该村包村干部的潘志刚回答得干脆:从头到尾对这事不知情。
中国青年报记者在邢台、邯郸农村采访时发现,商城镇对公司直接从农户手中流转大量土地的态度颇有代表性,各地对此普遍是:不知情、不过问。
“流转土地是企业跟农民自己谈的,具体情况政府不知道。”对于流转土地涉及全县所有乡镇的智农合作社出现“毁约弃耕”,中国青年报记者到九道公司进驻的河北柏乡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了解有关情况,也得到了同样的回答。
该管委会工作人员同时表示:由于流转土地的手续材料全部由企业掌握,对于企业究竟流转了多少土地,涉及多少农民,目前有多少土地没有耕种,政府部门完全不了解。
赔钱的是下乡资本,受伤的是农民、农业
今年春节前,柏乡县智农合作社开始与其所属的分社解除合同,退回耕地。
记者在合作社理事长高月安与分社长签订的“退社协议”上看到:鉴于合作社现在的运营情况,已无力承担2015年的种植,为了不耽误土地的合理利用,自2015年开春将土地归还给农民自行耕种。
据郭振岭介绍,去年7400亩土地流转到“智农”后,按照统一要求,在原本种植小麦和玉米的耕地上,开始雇用农民种植萝卜和菠菜。
对地租1680元/亩/年的土地上种植萝卜能否挣钱,一直从事农业劳动的他给出了答案:那肯定不挣钱。
但他同时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在合作社组织的多次培训上,“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培训老师多次强调:“智农”种植的萝卜和菠菜会由同属九道食品科技集团有限公司的河北智和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收购。
而在郭振岭提供的一份智农蔬菜种植合作社印制精美的宣传单上,中国青年报记者也的确看到“白纸黑字”写着:“智和农业的正式投产将拥有124万亩的果蔬需求量,而柏乡可生产果蔬仅占总需求量的30%”;“2014年初智和农业与德国及其他欧盟国家签署1000万欧元果蔬制品订单”;“合作社响应国家惠农政策,注入3000万元风险金,从而实现农民利润零风险。”
郭振岭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这一切让农民们深信不疑。“甚至有分社长为了让流转土地农民放心自己出资提前垫付了每亩每年1680元的地租。”
但是等到种植的萝卜、菠菜收获时,情况却变了。
先是“智农”种植的萝卜和菠菜,智和农业并没有收购。“去年1斤萝卜就卖两三毛钱,收获1斤萝卜的人工成本都不止这个价儿。”该合作社一位曾经的分社社长介绍说,为此“智农”种植的7000多亩地的蔬菜只组织收获了一半,另一半则选择“弃收”。
紧接着从去年11月份开始,分社社长的工资也停发了。“之前承诺的地租1680元/亩也只答应给1200元/亩。” 郭振岭感觉难以面对他联系流转土地的农民。更重要的是几千亩耕地撂荒一季,让农民们心疼不已。
此时,再没有人和这些农民提起那1000万欧元的订单和3000万元的风险金。
柏乡智农蔬菜种植专业合作社理事长高月安在接受采访时回应称:由于经营不善、管理不到位,智农合作社的确将去年流转的7400亩耕地中的“大约一半”退还给农民。
至于1680元/亩/年的地租只兑现1200元/亩/年,他解释说,合作社要求解除合同时只租农民土地种植了一季,如果农民接受并及时耕种,虽误了小麦,但还可以种植其他春季作物,“农民肯定不吃亏”。
对于该合作社农民反映去年种植蔬菜弃收一事,高月安表示:很少,肯定没有一半那么多。
在石家庄经济学院从事土地流转研究的专家看来:随着目前经济下行,资金链紧张、农产品价格下降,不善稼穑的下乡资本毁约弃耕也属无奈之举。
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时,如林蔬菜种植农民专业合作社的李姓“老板”反复强调:目前“毁约弃耕”,并不意味着永不涉农,而是等待合适的时机东山再起。而这个时机,她认为就是地租回落到合理价位时。
但她也清楚,这可能是个需要耐心等待的过程。“因为像我之前那样准备试一试跌跟头的还大有人在!”就为得到这个认识,她花了100万元。来源:中国青年报